他曾经在上海工作,后迁居拉萨。2015年开启登山梦想。
6年后,他成为亚洲首位登顶珠峰的盲人,从此摆脱自卑、走向坦荡,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。
今年,他开启了一个全新的家庭徒步计划。上海和拉萨是这场计划的起点和终点,而他和家人已经在路上。
于他,户外的终极意义是探索生命的无限精彩。未来,他将致力于帮助和他一样的群体,攀登看不见的“山峰”。
“你是我的眼,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;你是我的眼,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;你是我的眼,带我阅读浩瀚的书海;因为你是我的眼,让我看见这世界,就在我眼前。”这首《你是我的眼》,由盲人歌手萧煌奇创作并演唱,曾感动无数人。对于歌中描绘的一切,亚洲首位登顶珠峰的盲人张洪体会至深。21岁那年,他因患青光眼失明。妻子夏琼始终不离不弃,成为他的“眼”。“从我看不见那天起,我做什么事情,都得靠老婆孩子,就这样二十多年了。”张洪在纪录片《看不见的顶峰》中说。并在个人登顶珠峰3周年纪念日分享纪录电影《看不见的顶峰》。即便故事到此为止,也足以让人感动,但这却仅仅是故事的一半。后来,为了把最好的风景带给夏琼,张洪又决定成为妻子的“眼”,排除万难,攀登“世界之巅”珠穆朗玛峰。2021年5月24日登顶珠峰那天,张洪和妻子完成了一场“双向奔赴”——成为彼此的“眼”。
他把夏琼叫过来才知道,当时已经是早晨8点,天早就亮了。他下意识地抓起旁边的报纸,贴到眼前。无论横看竖看,他都看不到任何东西。“我能感觉到的不是黑,也不是灰,而是一片虚空。”张洪说。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在那之前的三个多月里,他的眼睛持续肿胀,本以为会慢慢好起来,但现实却把他丢进深渊。感到绝望的他,开始发疯嚎叫,乱打乱抓,把报纸撕得粉碎。“我当时既感到愤怒和绝望,也感到非常害怕,”张洪说,“人生还没有真正的开始,难道就要结束了吗?余生还很长,我该怎样活下去?”虽然当时两人刚恋爱不久,但夏琼只是平静地说:“你不要怕,我们慢慢治疗,有我在,可以当你的眼睛。”最开始那段时间,张洪情绪不稳定,经常发火乱摔东西,还常常跟别人起冲突。很多人都劝夏琼离开张洪,但她始终不为所动,哪怕因此被赶出家门。“我们当时没有生活来源,她就出去摆地摊,”张洪说,“赚些零花钱,来维持家用。”后来,夏琼从父亲那里求来户口本。两人回到张洪老家,领了结婚证,但没有仪式,没有酒席,更没有夏琼家人的祝福。“她就像一团亮光,一直温暖着我,让我没有沉沦在深渊里。”张洪说。
“过去,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,所有的不幸都发生在我身上。”张洪说。他们在上海一起打拼10年,结果却不太理想。2010年,为了孩子上学,他们只能返回成都。“后来,我一直想要挣脱不幸的状态,找到一条出路,然而一直都不如意。”直到接触户外和登山,尤其是立志登珠峰后,张洪才感觉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路。“我想让所有人看到,我爱人当时选择嫁给我并没吃亏,”张洪说,“我也想让孩子在生活中,没有因为他父亲是个盲人而感到不幸和悲惨。”在张洪之前,世界上仅有两位盲人曾登顶珠峰,分别是美国的艾瑞克·维汉梅尔(Erik Weihenmayer)和德国的安迪·霍尔泽(Andy Holzer)。为了冲击珠峰,张洪付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。对他来说,最大的困难来自于看不见的“未知”。登珠峰前,一般人都会根据珠峰的地形和环境做针对性训练,但这显然不适用于张洪。最开始,他连雪山是什么都没有概念。“我之前没有见过雪山,对雪山没有概念。”张洪说,“哪怕你跟我说了,冰川是怎样的?冰壁是怎样的?我还是没有概念。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到了以后,用手触摸才会明白,原来冰壁是这样子的,原来冰川是这样的。”“所以那时候,对我来说,未知是我所面临的最大压力和障碍。”除了雪山实地攀登带来的认知提升外,张洪做得最多的是体能训练。由于家庭条件有限,他采用了非常原始的方式——爬楼梯。“决定攀登珠峰的那一年,我40岁,没有钱、没有团队、没有系统的训练条件,”张洪说,“就连健身房都没去过一次。”张洪每天早上4点起床,戴着阻氧面罩,负重二十多公斤。他先是从1楼爬到12楼,再下到11楼,接着坐电梯到1楼,再继续往上爬。如此循环往复,一爬就是几个小时。每次爬楼梯,他的心理负担都很重,并不断地拷问自己:“这样盲目地爬楼梯有用吗?这样爬楼梯会不会影响邻居休息?”“那是一种迷茫、彷徨和无助,我每分每秒都在问自己:‘还要不要爬了。’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我这样爬楼梯有没有用。即便把身体锻炼好,也有能力去攀登,但会不会有人支持我?有没有人帮我?我都不知道。而且,身边所有人的质疑、所有同事的谩骂、所有人的不理解,都是前所未有的。”张洪说,“那时候,我觉得身边所有认识我的人,都觉得这哥们不但瞎了,还快疯了,就像个神经病。”更重要的是,爬楼梯这件事让他重新理解了自己的父亲:“爬楼的时候,我会想起我的父亲,他那时候也是眼睛不好,但要做一些苦力的活,背一百多斤的东西,一个人去到很远的地方,一年365天从来没休息。然后,我突然明白了,其实他也是要证明自己,为了让自己家人能够有尊严地活下去。”那一刻,张洪与父亲之间,达成了某种微妙的“共振”——为了让家人有尊严,拼命证明自己。
他出生在一个名为游家湾的小山村,村里仅有几十户人家。从记事起,他的父亲和叔叔就已经看不见东西。每次父亲和叔叔下地干活,都是张洪拿根长竹竿领着他们走。有一次,三人路过一个田埂。当时刚下过雨,路很滑,年纪小的张洪走路不太稳当,不小心摔倒了。跟在后面的父亲和叔叔也摔倒在水田里。浑身湿透的父亲很生气,对着张洪一顿臭骂,引来很多村民围观。当时,除了委屈之外,张洪感受最多的是屈辱:“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已经很自卑了,又浑身是水,挨骂的时候还遭人围观嘲笑,当时心里很愤怒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活会是这样,我感觉自己很不幸。从那以后,我会刻意地和爸爸、叔叔保持一定的距离。”后来,张洪一家搬到乡镇上,他就读的学校就在他家后面。每次父亲进出家门,盲杖点在石板上的声音会传入教室,所有同学都会转头盯着张洪。“每一次,我都羞得面红耳赤。我好想问,为什么命运对我这样不公平。”张洪说。初中毕业后,张洪听了叔叔的建议去成都学习推拿。虽然从心底里并不喜欢推拿,但想到能去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,他就觉得很开心,也开始憧憬新生活。为了改变命运,他不停奔波,哪怕失明之后都没有停下来。在拉萨,他不仅得到了西藏阜康医院的工作机会,更定下了攀登珠峰的宏伟目标。他始终绷着一根弦——摆脱命运的束缚。“我觉得,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,何尝不是在用生命去搏。”张洪说,“其实,我们都是在去寻找自己的一条路,只是每个人的路不一样,每个人的方法也不一样,因为这取决于每个人的成长经历、个人的环境和一些条件,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在搏。这或许就是我们生命存在的一种意义吧。”
登珠峰之前,张洪带着妻子回到老家,祭拜已去世的父亲。祭拜结束后,张洪便告别家人,踏上充满未知的珠峰之旅。临行前,夏琼与张洪拉勾,“你要好好地回来,你的妈要你自己养,你的孩子要你自己管。”自从张洪去尼泊尔之后,她就整天心神不宁,内心祈祷着一切顺利。一般情况下,从南坡登珠峰主要经历三大考验,分别是昆布冰川、洛子壁和希拉里台阶。昆布冰川有很多冰裂缝,攀登者要想通过就得架设梯子。有些很宽的裂缝往往需要两三个梯子连在一起,人走在上面就会晃晃悠悠。“那梯子上面是晃的,两边没有栏杆,就有两个保护绳。我只能一个人走。那一个人怎么走呢?因为梯子两根横梁之间的距离,刚好卡在我们冰爪前面和后面两个缝隙间,那就需要你每跨一步,都要脚百分之百地卡在那个横梁上,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。”张洪说,“因为你看不见,你根本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去,有没有落在那个横梁上。”“那你怎么办?当然后面会有向导指挥我,告诉我再往里一点,或再往前一点点。但是,往里多少是没有概念的,我只能根据他的提示来试探。但是因为你试探这个脚是不能承重的,梯子就会晃,人也会晃,重心就不稳,我心里感到非常恐惧,也非常害怕。所以,虽然气温是零下二十多度,但我的后背是在冒汗的。”为了缓解压力,张洪在内心里不断与梯子、保护绳对话,祈求它们保护自己。“我没办法看见周围的风景,没办法看见周围所发生的一切,我只能用心在跟它们做交流。”张洪说,“每跨出一步,我都会感恩。每当横跨过去之后踩在雪地上时,都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,就像又跨过一道鬼门关。就是感觉,每一步都在渡劫吧。”“因为洛子壁上面最大的危险就是会掉冰块和石头,而我却看不见,根本没法躲。”张洪说,“也许是无知者无畏,我没有去关注这么多,就觉得我只要专注我脚下的每一步。后来也在想,我的运气也比较好,上天给了我很大的一个眷顾,让我在洛子壁没有遇到掉落的石头和冰块,所以相对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。”
《看不见的顶峰》记录了张洪攀登珠峰的整个过程,在冲刺阶段,电影屏幕黑了下来,只剩张洪的声音。这不是导演的艺术处理,而是真实情况。原来当时在到达登希拉里台阶前,几个团队成员的氧气阀出了问题。为了安全起见,张洪和三名向导继续冲顶,其他人则选择下撤,其中就包括摄影师。最后的冲刺,所有观众都看不到画面,恰如置身张洪的黑暗世界,可以闭上眼跟随他去体会最后的冲刺。“最后的冲刺阶段,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了,”张洪说,“实在走不动的时候,我就会用左手来摸右臂上的五星红旗,心里面就有点动力,促使我继续向前走。然后一边走,一边调整呼吸,不断进行深呼吸。我还不断地和山体交流、和风交流。”甚至有几次,他不想再爬了,不过一想到妻子和孩子就又有了斗志。过去的点点滴滴,既是苦难,又是动力。当年刚去上海打拼,张洪和夏琼在沪太路租了一间又小又破的房子。由于离上班的地方远,夏琼隔几天才回次家。当时,她上班的店里提供早餐,每天发一个煮鸡蛋。夏琼主动提出要生鸡蛋,她会攒起来带回家给张洪吃。有一回,夏琼回家后,张洪觉察到她情绪不对。听到她往盆里倒东西,张洪本想走过去问问出了什么事,却不小心把盆碰翻了。夏琼哇地一下哭出了声。张洪蹲在地上一阵摸,才知道洒的全是鸡蛋。原来,夏琼攒了一周的鸡蛋坐地铁的时候都被挤破了。她本想着起码还能给张洪做个鸡蛋汤,结果又被碰翻在地。听到这些后,张洪心如刀割,满怀愧疚,“我开始问我自己,张洪,你还是个男人吗?你本该为她遮风挡雨,现在反而成为她的累赘。”张洪的内心一直有种无形的压力。直到成功登顶珠峰,才终于得到期待已久的释放。张洪如愿成为亚洲首位登顶珠峰的盲人 图源:《看不见的顶峰》这种释放,既是对妻子和孩子的交代,也是对自己的救赎。“我本来就是普通人,登完珠峰后依然是普通人。但不同的是,我的心态有很大的变化。过去的我可能只是想通过一件事情去证明我怎么样,而且那时候因为自己的家庭原因和成长经历,导致我内心比较自卑,和外界的沟通交流也会有些障碍。”张洪说。“但是攀登完珠峰后,我发现我的心态完全发生了变化,我更愿意敞开心扉,去跟任何人聊起我的想法。比如去珠峰之前,我根本不会去跟别人聊起我的过去、我的家庭,但是攀登珠峰之后,我可以和任何人去聊起我的家庭、我的父母、我的过去,不再有什么障碍。我觉得对我来说这是最大的变化。”“还有就是,我现在更加从容地去面对我的生活,包括未来,不再像以前那么狭隘。这也是我的一大改变。”张洪放下了偏执,登山不再是证明自我的手段,成了真正的热爱。“通过不断和大自然接触,和户外领域的一些前辈老师学习和交流,让我对自己的生命有了更多的一些认识。”张洪说,“置身于大自然当中,让我了解到自己的生命可以有无限的精彩,并且有很多东西可以去探索尝试。现在,登山成为了我的爱好,我也确实非常喜欢。因为进入大自然以后,内心会变得很轻松。而且和大自然零距离沟通,是我之前的经历所不能体会到的。”未来,他还想尝试冲击“7+2”(攀登七大洲最高峰、徒步到达地球南北两极点),继续探索和挑战自己的人生。不仅如此,张洪还打算投身公益。他希望能帮助更多像他一样的特殊群体,一起携手攀登看不见的“山峰”。“希望让身边的很多像我一样的残疾朋友也好,甚至社会上的其他朋友也好,通过我的故事和经历得到启发,能够有一些生命上的改变,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很大的价值和意义所在。”“自从跟我认识之后,我爱人就一直很支持我,也很尊重我的一些选择。当我想要干什么,即使不是那么认可,她都会一直跟随。”张洪说,“而现在我最幸福的时候,就是每天陪着孩子、陪着老婆。”如今,夏琼已退休,孩子也长大了。张洪想带着他们到户外走走,看看世界的繁华,接受大自然的洗礼。为此,他制定了一个家庭徒步计划。今年3月18日,他们一家三口从318国道的起点——上海黄浦区人民广场出发,打算先走到拉萨,再抵达珠峰大本营。上海和拉萨,见证了张洪人生中的重要阶段,也见证了他与妻子的感人爱情。在《看不见的顶峰》结尾,夏琼说张洪向往高山,自己则喜欢大海。喜欢的东西不一样,两个人却能一路走到现在。“今天能看到,高山和大海是可以在一起的。”说完这一句,夏琼忍不住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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